第12章 鹊知风_别青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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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鹊知风

  一夜北风急,深秋悄至。

  中秋刚过,丰沛的雨水降临兖州。秋风缠绵,细雨霏微,湿寒的天扰得人意兴阑珊。

  因着这天气,胡婉娘已经许久没有出门赴约了。

  兖州府两位同知,层级相当、公事上分歧不断,家中两位小姐也多有龃龉。

  胡婉娘与另一位同知家的长女李小姐年岁相仿,她看不惯李小姐的清高自怜,李小姐看不惯她的骄矜任性。兖州府的千金们但凡设宴,这二位必是要争个高下的。

  如今,胡婉娘刚刚收到从江南寄来的新鲜样式绢绣料子,都裁好衣备着宴席上一展风姿,心心念念要将李小姐比下去。可绵延半月的秋雨让她的算盘全落空了。

  是以,这段时间以来小院内乌云重重,丫鬟们整日提着一口气,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霉头。

  程荀照样过着她忙碌而疲惫的生活,只今天有些许不同,今日是程十道的冥诞。

  清早起床,她特意换了身素色的衣裙,在内衬的腰间系了一根麻布。

  若是程十道还活着,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。

  天还未亮,她翻开自己藏在衣箱深处的木盒,借着微弱的天光,静静翻阅程十道的旧书。

  这几本书陪她和程六出走过许多年,纸张都已泛黄,有了岁月的痕迹。

  翻到某一页,她看到页脚滴了一滴墨,正好盖住程十道的批注。她指尖轻抚那滴熟悉的墨迹,忍不住轻轻笑了。

  那时她和程六出为了早日拿到书铺的活计,一有闲暇就在沙地里埋头练字。练得差不多了,他们俩咬咬牙,买了一套极廉价的二手笔墨。

  许久没能碰到书墨的二人拿起笔都有些颤颤巍巍,程荀一不小心就将墨滴到了页脚。程荀一向珍惜父亲的遗物,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。

  程六出见状也慌了,又是用衣袖擦、又是用砂砾轻轻磨,最后无措地拉住她,向她承诺以后一定想办法把这个墨迹去掉,她才半信半疑地止住了泪。

  思及此事,程荀忍不住笑了。

  笨死了。哪有落在纸上的墨迹还能被擦掉的。

  一颗泪珠落在那滴墨旁边,程荀轻轻用指腹擦去。

  天亮后,又是忙碌的一早。程荀逐渐习惯了每日单调重复的工作。投入进体力活中,反倒能让她短暂地忘却许多痛苦。

  晌午时分,程荀去大厨房端自己的饭菜,在转角处险些被人撞倒,食盒却脱了手。她眼疾手快去抓食盒的握把,一双手先她一步,稳稳地接住了食盒。

  那人长舒一口气,将食盒交还给她,有些不好意思:“还好接住了……刚刚没注意看路,实在对不住啊。”

  程荀抬头看去,是一个样貌清秀端正的小厮,看上去比她大一两岁的模样。

  程荀摇摇头,接过食盒,从旁边侧身离开。

  “松烟!你怎么在这呢?少爷到处找你呢,快跟我走吧。”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。

  少爷?

  程荀下意识侧身看去,只见刚刚那小厮应了一声就被来人急急拉走。

  他似乎有所感,临走前转过头来,二人视线交汇。

  猝不及防被对方的视线抓住,程荀礼貌地扯出一个笑,松烟却猛地回身,脚步慌乱地跟来人离开了。

  程荀放下嘴角的笑,沉默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。

  吃过午饭,到了胡婉娘午睡的时辰。

  院内悄然无声,程荀寻了这个空档,悄悄离开小院儿,带上她拜托厨房采买婆子买的纸钱和一小壶酒,去后罩房南面的小林中祭奠程十道。

  这片小林一向鲜有人烟,程荀寻了个小山包坡下的角落,蹲在草地上安静地烧完元宝和纸钱,将酒洒在草地上。

  等到纸钱堆彻底燃尽,连余烟都消失,她才如梦初醒一般,准备起身离开。

  就在此时,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,一个男声断断续续传来:“……之前雇人抄书,莫名其妙就没了下文,老爷前两日还问我怎么回事呢。我去问万平那小子,你可知道他怎么说的?”

  那人吸了一口气,声调陡然提高,语气猎奇又夸张:“他说那人被烧死了!”

  男人的话像一把刀,猛地扎进她的眉心,她强忍住突如其来的晕眩,压低身体,藏在杂乱的草木石块后,仔细聆听。

  脚步声越来越近,两人交谈的声音也逐渐清晰,她听见一个稍微青涩些的男声响起,居然就是方才遇到的小厮松烟。

  松烟沉吟片刻,突然恍然大悟般一拍掌:“怪不得!”

  程荀感到自己的额前背后都流出汗,心在胸膛中怦怦跳动,忍不住将身子向前探。

  松烟环顾一圈四周,确定没看见人,才压低声音,轻轻道:“还在溧安县时,我有次撞见吴川与少爷说话,隐约听见他说什么,烧得干干净净、绝对没有后文之类的话。”

  松烟有些胆寒地打了个颤,惊疑不定地看向男人:“难不成……”

  男人面色有些难看,憋出句:“这么大的事你不早和我说!老爷的吩咐你是左耳进、右耳出啊!”

  松烟心虚地摸摸鼻子:“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,还以为是烧废纸呢,谁承想是……”松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,“这可怎么办?”

  男人心烦意乱地在原地徘徊,半晌长叹口气:“还能怎么办,人都没了。等我先回禀老爷吧。之后的事你就别管了,好生看着少爷,有什么古怪的,及时来报。”

  “我估摸着,这事也就到这了……不知道他怎么得罪了少爷,还好只是个普通的市井穷小子,掀不起什么风浪……唉。”男人越说越不是滋味。

  谁又不是个普通的市井穷小子呢?

  二人沉默下来,不免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。

  半晌,男人摸出一个荷包,塞给松烟:“好好干活,老爷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
  两人都没了说闲话的心情,草草离开。

  秋风吹过树林里的草木,枯草秃枝随风摇动,一派荒凉。

  程荀站在其中,维持着那可笑的姿势,像个凝固的雕像。

  疏枝间,凄凉的鸦声渐起,像某种有关生命的悲凉隐喻,程荀被那叫声唤醒,忍不住摔坐在泥地上。

  她低下头,只觉得空气无比稀薄,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。她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,大口喘气,过了好半晌才狼狈地站起身。

  到干活的时辰了。她的身体无意识地走在回去的路上,脑海里却一片空白,空茫茫地,似被困在某个樊笼里。

  走进小院,她迎面撞上气势汹汹的胡婉娘。

  她下意识低头行礼,胡婉娘吊着眉上下扫视她一圈,突然指着她怒骂:“瞧我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!穿成这样还弄一身污泥,把我的脸都丢尽了!全兖州的小姐都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我呢!”

  胡婉娘刚听说前日死对头李小姐办了场赏菊宴,兖州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都请了个遍,唯独漏了她。

  胡婉娘正在气头上,程荀就刚好撞上来当了那个出气筒。

  “你给我去那跪着去!”胡婉娘蛮横地指着庭院角落一处空地,“没我的吩咐不准起来!”

  玉盏从她身后投来不忍的目光,程荀却仿佛知觉麻木了一般,平淡地行了个礼,走到角落跪下了。

  今晨还下了一场雨,此刻地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水洼,程荀面不改色地跪在肮脏的积水中。

  她的平静更加激怒了胡婉娘,她恨恨一甩手,气冲冲地离开了。

  程荀感觉世界一片寂静。她甚至感到时间停滞了,而她卡在时间的缝隙中,无法动弹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薄暮降临,细密的雨丝又随风飘洒,天地陷入凄婉的氛围中。

  庭院渐次燃起烛火,灯影倒映在地面的积水中,被飞奔而来的脚步踏碎。

  一件外袍挡在她的头顶,她抬头望去,玉盏焦急地拽着她起身:“我和小姐求了情,走吧,快回去吧。”

  程荀跟在玉盏身后亦步亦趋回到房内,被玉盏脱下湿透的外衣,塞进被子里。

  被子已经被汤婆子暖好了,她冰凉的身体躺进去,失去知觉的膝盖才慢慢感受到细密的疼痛。

  她被一腔温暖拥抱在怀,僵硬的身体、迟钝的神思才仿若重回人间。

  玉盏忙前忙后帮她擦头发、灌姜汤。程荀久久地望着她,一言不发。

  玉盏终于忍不住停下,带着哭腔对她说:“玉竹姐,你别这样,我害怕。”

  程荀对她轻轻笑了一下。

  玉盏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溧水旁见过的疯女人。

  疯女人从前不疯,只是个普通的女人。直到有一天,她的丈夫偷偷将她的女儿卖给了头上插花、妆容浓艳的胖女人,她回家后寻不到她的女儿,才疯的。

  疯女人在村里游荡了几年,最后跳进了茫茫溧水中。

  跳之前,她曾经短暂地清醒过一段时间,就如同现在程荀一样,不说不笑、只是沉默地看着来往的人。

  玉盏哭出声:“你不要死,你要好好活着。”

  程荀拉住她的手,手心冰凉,眼里却燃着炽烈的温度。

  玉盏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,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,如火般明亮,却仿佛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。

  程荀的手紧紧握住她,将她的手都捏疼了。

  她看见程荀一字一句地说:“妱儿,我心中好多恨。”

  玉盏先是一愣,而后紧紧捂住程荀的嘴巴,面色恐惧。

  程荀拉下她的手,轻声道:“这世上,有人比我更该死。”

  “没亲眼看见他们死之前,我不会死的。”

  作者有话要说:踩着尾巴祝大家端午节快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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